凌晨一点多,池信谦没睡,靠着床铺的墙,静静出神。
刚洗过澡,没吹头发,衣领浸了一点水渍,现在早已半乾。
脑袋很乱。只要一静下来,就全是那女孩的眉眼。
他真的好想了解,那女孩眼里的悲伤从何而来……为的不是好奇,而是关心。
他曾看过近乎无光的眼眸。
那是在他暑假到偏乡小学服务的时候。
虽然环境不太好,但其实资源并不匱乏,该有的都有,甚至还有政府发配的平板电脑或笔电,不少学生也都拥有自己的智慧型手机,完全不如预想中那样困窘——很多孩子只是缺乏文化资本,和健全的原生家庭。
第一次新生报到那天,团队所有人热情迎接小朋友们来上学。
小朋友们都很可爱,双眼炯炯有神,虽然总是一副跩样,装作蛮不在乎的模样,却仍掩饰不了眼里的纯真。
直到,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小萝卜头。
论身形,那男孩无疑还是个孩子。
他的眼睛,却黑得彷彿容不下一丝光亮。
很快地,池信谦从校方那里得知,这孩子有弱视。
特教领域对视觉障碍的定义是,最优眼视力未达03。
这孩子右眼近乎全盲,只能感知光线,左眼却恰好03——不符合视障标准。
这间学校的特教资源很少,只能延用前几届留下来的扩读机或点字板等辅具,早就败坏不堪,更别提他没通过标准,校方很难取得这些资源。听说有协会愿意捐赠,但卡在某些流程上,东西一直进不来。
而这孩子家境极差,根本也没钱自己准备这些东西。
有限的视觉剥夺了他了解世界的权力。
池信谦说:「没关係,只要他愿意学,就一定有办法了解这世界。」
那时他满腔热血,对什么事都跃跃欲试。
海伦凯勒又盲又聋,不也学着去感受冰凉的水流、学会这世间的一切奥妙?
学校老师却苦笑着说:「可他不愿意学,你怎么办?」
池信谦愣住了。
这孩子残缺的不只是视力。
他有一个残缺的家庭——母亲吸毒被捕入狱,父亲也前科累累,早就不住家里了,没人知道他在哪里,干些什么。只剩下爷爷照顾他,爷爷在附近的垃圾回收场工作,没工作的时候就是在喝酒赌博。
据说爷爷很迷信,总咬定是这孩子带衰父母,对他很冷淡。有时心血来潮也是疼的,但只要喝了酒或心情不好,就朝孩子大吼大骂。
孩子的家人放弃他了。
连孩子自己也放弃自己了。作业从来不做、课程从来不参与、一学期说过的话几根手指就数得出来。
所有教师都曾试图撬开他的嘴,想方设法点燃他眼中的火焰。
但没用。真的被烦到受不了的时候,他会绝望地说:「我不要,拜託。」
池信谦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直到活动结束,要回去那一天,池信谦仍是不敢正眼看那个孩子。
每当望向那孩子没有未来的眼眸,他就感到心碎。
那孩子还有03的视力。
为什么,不能试着探索这个世界?这个世界如此辽阔,如此丰富。
可是他无能为力。他只不过到这里服务两週,他不是一辈子都待在这里。
那段经歷像卡在他胸口的一根刺。
现在,他遇到了林若清。
他只要一闭上眼,就能浮现他们俩吃拉麵那一天。
走在再平凡不过的热闹巷弄里,五光十色投射在她清冷的脸庞上,映照出她眼底无数光彩。
那是一双对世界充满热情的眼眸——可她,却总是戴上冷漠的面具,推开所有试图接近她的人。
自从认识那个小萝卜头,池信谦就再也不逞什么英雄情怀了。
这世界,没有人是英雄,更不可能有什么圣人。至少他不会是。
但当他看见她双眼里的热忱,那种私心妄想再度窜上心口。
是啊,他当不成英雄,当不成圣人。
可是,他想做一回她的英雄,她的圣人。
想看她对自己笑,想看她在身边翩然起舞的模样,想看她毫无保留地盛开眼里的繁花。
这样的念想,是否太奢侈?
耳边传来震动,突兀而沉闷地流窜在寂静的夜里。
池信谦睁开眼,情绪还没平復,烦闷地拿起手机,看见来电人后,时间彷彿忽然慢了半拍。
他接起电话。「……若清?」
池信谦赶到超商外时,林若清和吴文昕早已不在那里。
刚才电话里,林若清似乎气得不轻:「你现在最好过来处理你那些兄弟的烂摊子。我和吴文昕在超商外面。」
他摸不着头绪,反正既然她开口,就算会被拐卖,他也一定会去的。
谁叫他好骗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