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说得难听,沈林才要开口,洛久瑶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。
“是啊,我夜深人静来此僻静之地不错……”
她将箭矢拿至眼前,声音冷寒,质问道,“可你秦世子却携弓箭跟踪在后,意图谋害皇嗣——秦征,你可知罪?”
秦征的睫羽猛然颤动。
他看着眼前的洛久瑶,握着长弓的指节微滞。
禅房寂静,浅淡的月色下,他仿佛又一次看到记忆里的那个人。
那个长阶之上,坐在王座垂帘后的影子。
先天元年, 乱象初定,少帝洛璇继位,四方归一。
那时是初冬, 诸侯依旨前来燕京赴宴朝拜。
大殿中,诸侯恭顺谦和地立在阶下,却彼此心知肚明,他们惧怕的无一不是那个立在少帝背后, 手持传国玺的影子。
章平二十年,北契来朝,朝拜宴上突生变故,大熙皇帝洛淮于宴时驾崩,北契使节尽数被关押。
太子洛久珩主持大局,操办丧礼,然而丧礼未完,北契人却借营救使节的由头在燕京挑起动乱。
燕京城乱象环生,一连三日未平,太子洛久珩亲自率人平乱, 却身中染毒的流矢,死在动乱中。
五皇子洛久琮身在千里之外的封地, 来信说快马赶回却始终未至, 燕京无主,皇室将倾。
那场动乱持续了近三年之久。
就在人们以为江山会就此易主时, 九公主携大军自北地归来,一举斩杀北契将领, 收复燕京。
她扶持小皇孙洛璇为少帝, 继皇位,以传国玺明身份, 以虎符掌四方兵权。
大殿之上,秦征望见珠帘后那道身着华服的影,又收回目光,看着众侯面对洛璇时的巧言令色虚与委蛇,只觉得厌烦与不屑。
于是他于众人奉迎时信步走到大殿中央,语气不善,讽皇帝虽已继位,九公主却迟迟不交传国玺与虎符,怕是想挟天子令诸侯,存了窥觎非望之心。
出乎意料的是,那位隐在龙椅后的九公主似乎是个好性子,听过这样的大不敬之言,她没有开口,更没有露面,始终安静地坐在珠帘后。
这样的安静却更加令秦征生出几分烦躁,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,任他用力却只得到了轻飘飘的枉然。
有人在旁惊慌地提醒秦征僭越,他却不以为然,直言道,如今大熙的命脉握在一个心存歹念的人手中,这般气运衰微,怕是撑不过今年的春天。
九公主依旧没有说话,却是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帝王率先沉不住气,拍案而起,怒声斥他放肆,命殿前守卫将他押入大牢。
新朝初立,牢中才处置了一批逆党,周遭的血还未干涸,尽是脏污的痕迹,腥腐气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。
秦征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捱了两日。
第三日,他终于见到那个王座垂帘后的影子,熙国当朝的摄政公主。
明明眼下四方平定诸侯来拜,皇城中一派欣欣向荣,她却穿了一件黑漆漆的外袍。
她只身来见他,纤瘦的身躯被华服层层包裹,钩织了暗纹的衣摆垂落在他眼前。
秦征抬首,看到她尖瘦的下颌,也看到她发间精致繁复的冠冕。
她明明那样年轻,若是能展颜一笑,那双眼也该是春溪融雪的模样。
可华丽的冠冕却映不明那张满是死气的脸庞,她身上的黑袍像是一座厚重的棺椁,将她变作皇城中的一具亡魂。
“我当是谁来了,原来是殿下。”
秦征靠在冰冷的墙侧,面上仍是那副戏谑表情:“殿下亲临此地,莫非是我的部下都不太听话,总是朝殿下要人,让殿下为难了?”
洛久瑶垂眼,眼瞳漆黑,映出囚牢中零星的火光。
“倒不算为难,聒噪的人,拔了舌头就吵嚷不出了。”
“春天不远了,秦王。”
她嗓音含笑,那笑意却很冷,好似能一直沁到人的骨子里,连同人的心脏也皱缩起来。
“大熙的命脉握在我手中,如今你的命也握在我手中,你说,你能撑到春天到来的那一日吗?”
秦征的心口猛然一滞。
明明他们所在之处阴暗潮湿,没有光,周遭的血腥气浓重得几乎迷了人的眼睛,她站在他身前,拖曳在地上的裙摆也分明染上了血迹。
她的面色很白,在一身黑裙的映衬下惨淡得像是失了颜色,可那双眼中却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,那样剧烈,似能绵延万里,将天地万物都烧成灰烬。
兰艾同焚,玉石同烬。
秦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
看着这个曾安静立在珠帘后,只手操纵生杀大权的,与他心中所勾勒出的影子一般无二的人。
他看着她,一时移不开眼,禅房昏暗,他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。
那个答案就卡在喉间,呼之欲出。
秦征垂下头来,攥着长弓的指节却紧了两分:“殿下说得是,臣……知罪。”